涂喬衫微仰著頭,面如死灰。
刀風間,她只聽見紀奕海驚懼嘶吼道:“住手——!”
天旋地轉,世間一切都似君臣顛倒了過來。
涂喬衫浸血的雙眸怔怔望著朝她狂奔而來的紀奕海,心在此刻忽地多了抹怨恨。
紀奕海,是你負了我!
“轟隆——!”
冬雷再至,銀白的雪上淌著溫熱的血,凄愴哀慟。
伴著風刀,紀奕海跪于刑臺上,撕心裂肺地哭著。
香消玉碎故人絕,粉骨殘軀血染衣。
……
晚秋漸涼,寒意微刺。
京城西北角一府內,小廝正送走從宮中來宣旨的總管公公。
幾個丫鬟急匆匆地捧著品紅縷金鳳湘色滾邊袍、玉錦鞋及點翠首飾入了院子。
“夫人,宮服已到?!睘槭籽诀叩皖^恭敬道。
一襲古煙紋碧錦裙的涂喬衫抬眸望去。
深邃的目光落在身前這套極致奢華的郡主宮服上。
她站起身,抬手輕撫著一枝點翠步搖。
這可比紀奕海送她的那枝金步搖貴重多了。
“放在這兒吧?!?/p>
涂喬衫收回視線,屏退丫鬟后走到梳妝鏡前坐下。
銅鏡中,一張清麗紅潤的臉上面無表情,而往日溫潤的眼眸多了幾分茫然。
食指自鬢角緩緩向下,停至嫣紅的唇上。
涂喬衫杏眼一瞇,微微失了神。
她本以為自己命喪斷頭臺,不想竟回到了一年前被封郡主那天。
經過幾番確認,她才接受這件不可思議的事。
涂喬衫望向窗外,院子里的海棠樹葉凋零殆盡,枯枝映著余暉,平添了一絲荒蕪。
她目光又落在右側的床榻上。
紀奕海還未回來。
如果她沒猜錯,如今的他應該正暗自培養黨羽,甚至還和蕭顏……
涂喬衫眼神一暗。
但一切還來得及,紀奕海羽翼未豐,蕭顏也還未進宮。
更重要的是,養父還未死……
她心恍然一疼,在憶起他的慘死,心中的怨懟更多了幾分。
亥時過半。
剛回府的紀奕海見廳內還陳放著皇上賞賜給涂喬衫的東西,眉頭一蹙:“把這些東西搬下去?!?/p>
話畢,便往院子去了。
只是才進院內,未展的眉頭又緊蹙了幾分。
房中不同與往日地漆黑一片,桌上沒有那總會為他照路而留著的燭火。
紀奕海心有疑惑。
難道涂喬衫不在?
他大步跨了進去,借著外頭微弱的月光,只見涂喬衫靜靜地躺在床上。
呼吸均勻,似是睡熟了。
紀奕海眸色一沉,他摸著黑褪去外衫后躺了上去。
習慣性了伸手一撈,將那單薄的身子抱在懷里。
涂喬衫并未睡,她睜開眼,看著近在咫尺的紀奕海。
“沒睡?”紀奕海撫著她的頭發,聲音低啞。
涂喬衫暗自深吸一口氣,并未聞見那股讓她酸楚的香味。
她闔上眼,語氣平淡:“你忙了一整日,快歇息吧?!?/p>
紀奕海一愣。
他總覺著有哪兒不對勁,卻又說不出來。
但困意漸漸襲來,他摟著涂喬衫,嗅著她發間的馨香,很快就睡了過去。
涂喬衫再次睜眼,眼中的掙扎越漸明顯。
她伸出手,撫了撫紀奕海的臉。
現在的他還沒有徹底陷入權勢的沼澤中,若他能回頭最好。
若不能……
第十二章椸枷
紀奕海悠悠轉醒,忽覺懷中已空,不由蹙眉起身。
“朝服已備好了,快洗漱吧?!?/p>
涂喬衫一邊理著椸枷上的暗彤色朝服一邊道。
紀奕海望著她的側臉,眸色深沉:“我公務繁忙,恐不能陪你進宮面圣了?!?/p>
“無妨?!蓖繂躺擂D頭笑了笑,“今日可否早些回來?”
見她眼中幾許期待,紀奕海將將出口的“不行”轉了個彎:“好?!?/p>
聞言,涂喬衫笑意更深,她伺候紀奕海穿好衣后,一同用了早膳目送他離府。
才入辰時,天還早。
涂喬衫命人備了轎,去了養父陸成杰那兒。
一路上,她緊攥著帕子,一顆心隨著轎子忽上忽下。
算起來,她上次見養父不過一月之隔,不想那是最后一面。
此時的養父還不是七品典儀,皇上也是見過她之后才給他封的官。
涂喬衫輕咬著下唇,細想著若養父五官無職,也可逃過那所謂的私吞錢糧之罪……
神思間,已經落了轎,丫鬟掀開轎簾:“夫人,到了?!?/p>
涂喬衫起身走出轎子,看著恍如隔世的小院門,眼眶不覺一澀。
“你們在外候著?!?/p>
叮囑好丫鬟小廝,她走過去敲了敲門。
不一會兒院門開了,手里拿著本書的陸成杰見涂喬衫來了,立刻笑了:“婉婉?快進來快進來!”
涂喬衫怔怔地被他牽著走進院中,目光一刻不離他。
陸成杰放下書,給她倒了杯茶,卻見她兩眼通紅,眼中滿是淚水。
“怎么了?”他放下杯子,心疼地問,“哭什么?”
“爹!”
涂喬衫喚了一聲,扎進陸成杰懷中小聲抽泣了起來。
自那日親眼看見他尸身后,她幾乎每晚都做噩夢。
她恨自己無能,不能保護養父,連最起碼的祭拜都做不到……
可是如今養父好好的在她面前,她再也忍不住眼淚。
見涂喬衫哭了,陸成杰好一通安慰,才讓她收了聲。
“告訴爹,好端端的為何要哭?”陸成杰又問。
涂喬衫拿著帕子抹盡了眼淚,抬眸笑了笑:“因為想爹了,婉婉有好些日子沒來看您了?!?/p>
聞言,陸成杰坐了下來,拍了拍她的手:“只要婉婉身體健康,爹就高興,再說了,你看爹現在日子過得多自在?!?/p>
涂喬衫點點頭:“爹過得好,婉婉也高興?!?/p>
望著她,陸成杰又忍不住嘆了口氣:“不過婉婉現在身份不同了,萬事也自當小心,有什么事就和蕭寒商量商量?!?/p>
聽到“蕭寒”二字,涂喬衫眼神一滯,心中也多了幾絲悲涼。
養父若是知道就是他那么信任的紀奕海親手了結了他,他心中會作何感想……
涂喬衫掩飾好情緒,又與陸成杰閑聊了一陣便回府了。
回府已入巳時。
涂喬衫看著桌上的宮服,道:“梳妝,更衣?!?/p>
坐于鏡前,丫鬟為她重新挽著發髻,戴著發飾,最后將點翠步搖插入發間,換上宮服和鞋,一種莊重威嚴感油然而生。
丫鬟愣愣地看著涂喬衫,腹誹夫人好像與以往有些許不同了。
涂喬衫歪頭摸了摸頭上珠翠,心思凝重。
她沒忘自己在皇上臨死前發的誓,她已經辜負了先祖一次,不能再辜負第二次。
在紀奕海還未鑄成大錯前,她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視而不見。
第十三章官職
皇宮。
涂喬衫雙手覆在腹上,跟著太監一路往養心殿去了。
期間退讓行禮的宮人不少,都悄悄抬眼看她。
這是她第二次進宮,而身份從一介草民成了皇上親封的永昌郡主。
養心殿。
涂喬衫踏進內室,微微低著頭先行了禮:“參見皇上?!?/p>
“乖孫,快坐到朕這兒來?!?/p>
聽著稍顯中氣的聲音,她抬起頭,眼神微怔。
此時的皇上面無病態,眼中還帶著神采,鬢發參白,看著倒也硬朗。
涂喬衫記得也就是在蕭顏入宮后,皇上的身體才每況愈下。
她坐到皇上身邊,喚了聲:“皇爺爺?!?/p>
聽到涂喬衫這一聲,皇上念起太子,不由紅了眼。
他微不可聞地嘆聲道:“皇爺爺不好,沒能及時將你尋回,紀奕海對你可還好?”
涂喬衫聽了,心不免一澀。
若是從前,紀奕海對她是極好,但自從入了京,他就逐漸變了。
“好?!彼讨闹械氖?,強扯了下嘴角。
或許是因為愛屋及烏,所以皇上才對紀奕海少了些防備。
“若如此,朕也放心了?!被噬嫌值?,“朕打算給你養父一個官職,也算是謝他救了朕的孫女兒?!?/p>
聞言,涂喬衫心中咯噔一下。
她立刻起身跪下:“孫女養父從未任過官職,恐會辜負皇爺爺的信任,且以官職為賞,也會惹眾官非議,還請皇爺爺三思?!?/p>
皇上愣了愣,良久后才擺擺手:“罷了,那便賞他百兩黃金吧?!?/p>
聽了這話,涂喬衫才稍稍松了口氣。
好在此時皇上還沒有想殺養父的心思,她也不用多費心勸。
與皇上一同用過了午膳,涂喬衫才出宮回府。
脫下有些繁重的宮服,她換了身輕便的緞繡云紋衫,將首飾放進木盒中收起。
“夫人?!?/p>
忽然,一小廝在外頭道:“大人讓人來傳話,說今個兒不能回來了?!?/p>
涂喬衫眉一蹙,緩緩道:“知道了?!?/p>
她心有失落,更有絲疑惑。
從前紀奕海就算徹夜不歸,也不會特意遣人來傳話,不過是次日解釋幾句。
涂喬衫握著木梳的手漸漸收緊。
難道紀奕海去了蕭顏那兒?
傳言蕭顏出身于官宦之家,因家道中落被迫淪落。
但她精通琴棋書畫,容貌美艷,不少風流才子都引她為知己。
聽聞蕭顏經常去柳音詩社,涂喬衫從小廝那兒打聽到了地方,只是還未走近,就見紀奕海從里邊兒走了出來。
他平日清冷的臉上還帶著笑意,似是才經歷了什么開心事兒。
涂喬衫心尖微窒,眼尾泛著淡淡紅意。
她站在原地,看著紀奕海越來越近。
紀奕海見她突然出現在這兒,眼中閃過一絲詫異:“你來這兒作何?”
“天還早,我出來四處走走?!?/p>
涂喬衫淡淡一笑,轉身欲離去:“我回去了?!?/p>
紀奕海瞧著她臉色有些蒼白,皺眉道:“我今日不回府了?!?/p>
涂喬衫頓住腳步。
他沒有自稱“本司”居然讓她有些不適應。
“我知道?!蓖繂躺罌]有回頭,聲音微啞,“蕭寒,可擇個日子回涼州看看嗎?”
她曾經不止一次問過他,就是想讓記起那個清廉公正的涼州縣令紀奕海。
然而,不解和帶著一絲不耐的聲音自她身后傳來。
“回去作甚?”
第十四章溫柔
涂喬衫呼吸一滯,掩于袖中的手緊緊握著。
她仰起頭,深吸了口氣平緩著心口的疼痛:“入冬了,注意身子?!?/p>
說完,步伐匆匆離去。
紀奕海張了張嘴,不由自主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。
這兩日的涂喬衫眉間總擰著一抹愁色,甚至好幾次的眼神都讓他心中有些發悶。
她為何突然想回涼州?
涂喬衫落寞回了府。
她呆坐在椅子上,紅紅的眼中浸著難忍的悲傷。
哪怕早一年,她問及這個問題,紀奕海還是一樣的回答。
或許從進了京城,他那顆赤子之心就開始漸漸消失了。